藝術距離生活很遠。這句話已經不再成立。現在香港人接觸藝術品的機會,比起接觸大自然還要多。一年到底不同的博物館、高等院校、非牟利機構、藝術團體,以及遍布於港九新界的大小畫廊都不停地舉辦展覽,還有每年定期舉辦的本地及國際性大型博覽,春秋兩季的藝術拍賣會和預展,還未說到大型商場以藝術、設計或工藝為主題舉辦的期間限定展覽,乃至長期放置於公共或私人空間的戶外雕塑。香港人其實早已身處於被藝術品包圍的世界而不自知。
最近讀到AH LO老師在網絡上的文章,記述了他帶同兩名三歲及七歲的兒子參觀香港藝術館的一趟不愉快經歷。在藝術館的免費展區內,父子三人無論走到哪處觀看哪些展品,只要稍為接近藝術品,或者小聲談話和討論,便會將遍布周圍的黑衣保安嬸嬸吸引過來,煞有介事地舉起像聖火令般的手牌揮舞,反覆叮囑不能走近展品和必須小聲說話。作者於是提出質疑,認為藝術館行政人員對待兒童參觀者的態度,明顯地帶有「不要走近藝術品」的訊息,如果館方不希望讓兒童靠近藝術品,又何以容許兒童入場而不設年齡限制?如果館方並不抗拒兒童參觀,卻又不想讓他們走近藝術品,甚至不能容忍家長與兒童進行討論,那豈非徒添一堆管理難題?再者,現代的博物館主要具有典藏、研究、展示和教育四大功能,其中典藏和研究是博物館的立足點,展示是執行方式和手段,以達至教育和影響群眾的最終目的。如果香港藝術館仍然將兒童界定為其目標開放對像之一,卻又如此消極地對待和執行其藝術教育功能,那豈不是產生出本末倒置的效果?
TONY BENNETT在《THE BIRTH OF THE MUSEUM: HISTORY, THEORY, POLITICS》中援引福柯的經典並指出,博物館會利用一些身體上的行為規範,最明顯的方式例如禁止飲食、禁止觸模展品,以及對於衣著要求的「溫馨提示」,來對目標觀眾層面作出無形的限制。由是,儘管博物館仍維持開放和自由,實際上卻以自己的方式挑選其目標觀眾,從而對參觀者進行篩選和施加歧視。然後,他又舉出作為博物館前身的水晶宮展覽館為例子,從這座展覽館所具備的影響後世展覽建築的三項重要特徵:包括,第一,採用現代建築物料如鑄鐡和玻璃以營造出封閉而明亮的巨大空間;第二,將展品作分散式布局從而對人群作分段引流;第三,利用開放式展廳對觀參者產生自我監視和自我約束的效果;來歸納出現代博物館與圓形監獄(PANOPTICISM)的建造目標的相似性——在民主理念的掩飾下將透明度轉化為監視,並且讓觀眾同時變成受眾。
由此引申,現代博物館的其中一項功能便是將備受尊敬和行為卑俗的人劃分出來,藉著對公眾灌輸以清晰的行儀規範,以履行公民再教育的目標。既然,博物館乃是一處同時觀看與被觀看(SEEING AND BEING SEEN)的場所,參觀目的便不純粹是為了增廣見聞和擴闊知識,同時也是一項實踐公民社會的行為。
將香港藝術館以至大部份公共博物館的狀況套入以上理論,可以見出它們不但具備了上述的種種特徵與功能,而且程度上更深更廣,因為現代的展覽場所普遍具有更嚴密而周全的視像監控和保安系統,對於參觀者的一舉一動可以作出鉅細無遺的監視和紀錄,甚至可以運用大數據技術找尋和篩選其目標觀眾。此外,對於藝術品的收藏和策展執掌著極大權力的博物館管理層,先天就已經對博物館的功能、目標和理念掌握著重大的話語權,鑑於其主要成員往往是由當權者所委任,施行符合執政者意識形態和政治命令的篩選機制與策展方針,便是一點也不值得詫異的公開的秘密。
多年來,香港的普及藝術教育可謂毫無寸進。從小學一年級到中學三年級,必修的視藝科仍然停留在美術勞作教學的層面,難以培養出學生欣賞藝術的眼光和實踐藝術的興趣。而在中三之後,除非出於個人自發,學生主動接觸藝術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直至大學畢業之前,他們很大可能仍然對於藝術鑑賞和藝術創作毫無具體概念,藝術之於其個人仍舊是可有可無。反觀西方國家的狀況,他們的孩子在學前階段已經有不少機會接觸藝術,幼師帶領著三至五歲的幼童連群結隊參觀國家級博物館可謂生活中的常態,無論小孩子是否懂得欣賞,是否享受過程,至少從中也學會了參觀博物館的方式和禮儀,並且建立起對於藝術欣賞的基礎觀念。再說,西方國家的藝術教育又豈止規限於博物館和學校課堂之內?人們普遍對於藝術的認識和重視,讓它早已融入到生活的每一個細節範圍,乃至於個人的精神和靈魂層面。
走出公共博物館,肯定我們能夠真正接觸藝術的機會會更多和更近。最近兩個月,又到了傳統的秋天藝術拍賣旺季,我一連走訪了幾家國際級拍賣行的預展,所接觸到的藝術品質素並不比香港藝術館的差,價值也不見得比他們的少,但似乎保安員的態度和嘴臉都要較他們的好和友善。如果你相信藝術無分高低貴賤,在本地要近距離接觸藝術還有數之不盡的方法——參觀港九各區大小藝廊的免費展覽,參加每年一度的火炭藝術家工作室開放日,走訪深水埗的特色文創地痞小店,運氣好的話還可能獲得一對一導賞的機會,甚至可以親手觸摸一下藝術品。最重要的是,你毋須跟隨官方預設的參觀路線,可以隨時跟誰展開一場藝術或政治討論,也沒必要成為被觀看的一員。
(原文刊於《號外》2020年12月號)